幾年前的某一次演出,一位很久很久很久不見的學妹出現在後台,因為打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面,
我驚喜地問:「啊!見到你真好,你怎麼會來?」
她說:「學音樂這麼辛苦,當然要互相捧場啊!」
說「辛苦」說得理所當然。
我哈哈哈笑了三聲之後,腦中一片空白,
要嗯哼也不是,要反駁又不夠熟,要贊同更說不出口,
然後因為面對面有點尷尬,我於是轉身繼續抹根本早就已經太紅的腮紅。
我從四歲開始學琴,高中讀音樂班,我的人生一路到現在,每天都和音樂有關係,
聽到最多的話,除了「學音樂的女生都有氣質」這種可怕的謬誤之外,就是「學音樂一定很辛苦齁!」
而其實,我左思右想,每聽一遍就想一次,但從來沒有搞懂說這句話的人的邏輯。
四歲學琴,我已經不記得是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但一直到國小二年級,我的鋼琴老師問我的媽媽,
「這小孩很有天分( 怎麼可能),要不要讓她試試考國小的音樂班?」
我老母當時怎麼想的我其實不清楚,但她沒有替我決定,
就像我人生中的每一件事一樣,她問我自己覺得怎麼樣,想不想這麼做,
我沒怎麼考慮就決定不要,
拜託,當時每天被老師規定至少練琴半小時,
就已經是彈五分鐘花五分鐘喝水,
再彈五分鐘花五分鐘尿尿,
再彈五分鐘就準備收拾琴譜、關檯燈準備閃人了。
有天分?怎麼可能!考音樂班?怎麼可能!
我沒有不喜歡彈琴,我只是不想我的生活中只有彈琴。
所以,彈琴辛苦嗎?我不記得。
於是,我快樂地過完我的國小、國中,
經過了太驕傲自大、意見太多、人緣不好被排擠,
當班長作風強勢被討厭,
愛打籃球功課亂七八糟,
讀校風開放自由的國中,讀到和訓導主任面對面對嗆,我老母似乎有接到學校關切的電話。
所有台灣的學生大概會發生的事,我一樣都沒少。
而我的琴照樣有時偷懶有時認真地彈;
籃球當然照打,打到一天到晚吃蘿蔔干,手指上纏著繃帶是常有的事;
音樂課教打爵士鼓,看老師打過一次就輕易地當起小老師;
家政課要縫的手工布說有多醜就有多醜,兩邊耳朵永遠不對稱地一高一低,
圍巾總是開頭十五公分寬,結尾則要不是變三十公分就是只剩七公分;
烹飪那一堂課烤出來的小點心怎麼老是色香味均不全;
數學在六十分邊緣徘徊了三年,
老師說我是高智商低成就,我則想跟老師說做人要誠實,低智商低成就就低智商低成就,沒在怕的!
國文英文歷史地理稍微好一點,雖然隴海鐵路和青康藏高原背來背去,除了記得地大物博之外,什麼都沒放進恐怕容量很有限的腦袋;
國文老師對我的作文能力讚不絕口,成績都是九十五、九十六的打,我差一點要以為自己是朱天心的傳人,很快就可以寫出類似「擊壤歌」的作品了,殊不知後來發現老師最低分根本都是九十分起跳!
然後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決定考音樂班,
我老母也沒多問,確定我想好了就找了老師開始上課,
因為視唱聽寫樂理實在完全不得其門而入,
所以除了聲樂課、鋼琴課,還得把所有其他沒有基礎或是基礎薄弱的科目補齊。
國三那一年,除了學科在玩了整整兩年之後要開始認真之外,
還有這些其他的專業科目要補強,辛苦嗎?我自己選的,我很甘願。
我想,我爸媽比較辛苦,除了額外的學費,接接送送更是體力上和時間上的耗費。
第一次考試的過程,因為種種原因讓我餘悸猶存,這倒是再真實不過的事;
考完回家哭了兩小時,這也是再真實不過的事,
但辛苦嗎?眼淚擦乾了之後又是好漢一條。
我爸比較辛苦,在考場奔過來跑過去,
我只是做了一個「想要讀音樂班於是需要考試」的決定,
所以我盡力完成因為這個決定,跟隨而來的所有過程,然後坦然地接受結果。
結果是我用不低的學科成績考上雄中音樂班,
進去之後的高一過得不算順利,
因為所有為了考試而臨時惡補的東西顯然都跟不上,
更不用說身為男校裡少數的女生,
每天光是要在只有我一個女生的公車站牌等上十幾二十分鐘的公車,就是多麼大的心理負擔;
而正逢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們,嘴巴可以是相當相當不留情的。
辛苦嗎?說「壓力大」,可能比較接近真實的狀況。
我記得比較多的是,我和那些現在依然偶有連絡的高中同學們,一起在怎麼樣也學不會的數學課中,在桌底下看小說,看少女雜誌,傳紙條討論今天中午要訂什麼便當,以及等等下課那個很帥的廣播社學長會不會來找我…. 之類的少女話題。
聲樂課累不累?
當然累,一直學不好,同儕又優秀,怎麼不累?
鋼琴課累不累?
當然累,小時後偷懶愛玩,手指沒練好,厲害的老師願意從基礎哈農開始重頭教起,我再累也不能唉出聲來。
但辛苦嗎?我只記得在練唱一直破音時,會發出對自己生氣的吼叫聲。
出國念書之後發生的事,從以往的文字敘述中看起來好像很辛苦,
但長大的過程中,不管學的是什麼,這些多少都是必經的過程,
讀醫讀工讀文讀藝術,哪一樣沒有挫折哪一樣沒有失敗,
我多麼感謝我經過這些挫折這些失敗這些低潮這些沮喪,
我於是知道,人生硬是有自己需要承認不足,然後需要放手的時候。
所謂學習,總是發生在失意挫敗當中。
辛苦嗎?大家都一樣,有什麼好辛苦?
回國之後,開始正式踏入教書和表演幾乎各半的生活。
和所有從事教書的人一樣,我總是在擔心我給的東西不夠多,給的方式不夠好;
總是在擔心學生浪費年輕的生命,不認真地生活;
總是在擔心成績算了三遍,還是要算第四遍,就怕因為自己粗心而造成錯誤;
總是在擔心把學生「當」了之後,學生有沒有辦法承受,雖然事後總是證明我多慮了;
而當然,也總是在擔心我無法好好和學生們一起解決那些因為信任我而告訴我的生命難題。
辛苦嗎?我只覺得好珍惜並且好榮幸。
而和所有從事表演的人一樣,永遠都在擔心沒有贊助,但預算破表;
永遠都在擔心票房不好、觀眾不喜歡;
永遠都在擔心有沒有辜負觀眾的期待、今年有沒有比去年進步;
永遠都在擔心這一齣演完了,還有沒有下一齣之類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辛苦嗎?我覺得很幸運,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所以,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就別做了吧;別做了,然後覺得自己好辛苦。
人生很短,別把時間花在覺得自己好辛苦。
做什麼其實都相去不遠,任何地方都有「鳥事」都有「雖事」;
重要的是,如果做了決定,就歡歡喜喜地盡力完成那些因為這個決定隨之而來的所有過程,然後坦然地接受結果。
於是,我們都可以理所當然地說,「自己選的,有什麼好辛苦?」
作者: 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 詹喆君 老師
節錄自尋聲17周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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